2011年8月31日 星期三

童年往事



文/美薇

長久以來,我一直認為生活在一塊貧脊又無趣的土地上,在這片荒地上我度過無趣的童年;直到半個世紀過後,我的好友小玲打越洋電話到美國,告訴我台北監獄及周遭區域即將被拆除,成為台北市歷史的遺跡。我才驚悟到,應該揭開昔日東門町生活風貌,讓人們知道「東門町」一帶,早年的生活形態究竟是怎麼樣的。

時序回到民國四十幾年,我就讀大安區幸安國民小學。夏夜,我和家人總愛搬幾張小竹椅,坐在後院乘涼,看著滿天的星星,欣賞飛舞的螢火虫,聽著蛙鳴,我唱著兒歌,伴隨我們的是一大片寂靜的水田。
白天一群群犯人,在我家竹籬圍牆外的農田,從事勞役工作。他們把菜苗一棵棵插入土裡,到該施肥的時候,就把附近糞池內儲藏多時的糞便,倒入木桶內分別掛在扁擔的兩側,挑到施肥的田埂放下,用長柄的竹瓢當頭澆在蔬菜上;別小看這古老的施肥法,蔬菜被養得又肥又大。

炎炎夏日犯人辛苦的工作著,汗水浸透了藍灰色囚服,每個犯人之間,都有一條粗重的腳鐐相連,他們赤著雙腳站在爛泥中,使我母親動了側隱之心,常從圍裙口袋中拿出幾支「新樂園」香煙,從竹籬笆的破洞塞到犯人手中;犯人接到煙如獲至寶,頻頻點頭致謝並迅速把香煙壓在褲管包著,再把褲管捲高一層以免監工看到。犯人也懂得「禮尚往來」,會連忙塞給母親一大把青菜、蘿蔔,當然那天我們的晚餐也變得豐富了。

有一次大颱風,把我家的竹籬圍牆吹散了,犯人幫母親修好,順便也把糞池旁的土牆的大洞封好了,只是塞香煙的小洞永遠不會封。有時我想犯人知道感恩,但不知他們對當初殺人、放火、施暴、詐欺…的行為是否也知悔改?這面圍牆有如「善」與「惡」的分界線。

牆那邊清晨偶爾傳出槍聲,可能在槍決重刑犯,它雖結束了罪犯萬惡的一生,能否撫平得了受害者及家人的心靈?聽說民國五十年臺灣第一宗殺人分屍案-瑠公圳命案,凶手就是在台北舊監獄伏法的。

這大片水田邊生了許多雜草,也有蘆葦和蓮花。夏天蓮花盛開,一朵一朵粉紫色的睡蓮隨風搖曳,露珠從蓮葉上滑落,滴在散滿浮萍的水中。我們買回來幾十隻小鴨子,清晨毛茸茸的小鴨子衝出籠子,搖擺著鵝黃的身軀,跳入水中爭食那一大片綠油油的浮萍,蜻蜓飛舞其間,不遠處還有幾隻水牛在田中,空氣中飄來陣陣稻香,映著紅色的朝陽。身居台北城中心,能就近欣賞田園美景,真要感謝台北監獄的存在。

美麗的水田也有醜惡的一面,它養肥了許多碩大的田鼠,田鼠猖狂地侵入我家廚房,咬死了好多可愛的小鴨子,害我這「養鴨公主」傷心難過了好幾天。

也許和犯人經年累月相處慣了,我們從來沒擔心過,萬一犯人拿著鎌刀,越過圍牆砍殺我們怎麼辦?也沒聽說過有逃犯傷害居民的事,多少年來,大家一直相安無事地生活著。
水田旁有一排平房,這就是我家住的永康街了,這條街一點也不寂寞,從大清早挑大糞的衛生隊員,猛力敲開各家大門開始。

巷底有條小河,河上搭了木橋,住了一戶教鋼琴的人家。每當我上學經過時,都會放慢腳步聆聽優美的琴聲,幻想自己穿著長裙,幽雅的坐在鋼琴旁彈出動聽的小夜曲,想著想著忽然有一股衝動,也不管家中能否負擔得起,提筆寫信給去南部出差的父親,說我要學彈鋼琴,沒幾天收到父親寄來的兩佰元學費,這件事被母親知道,全被沒收當家用了;後來再經過這家門前,連聽到輕快的圓舞曲,都會讓我心中流淚。

巷子的另端有一排違章建築,破舊不堪的鐵皮矮屋,屋前街口處總圍坐著一大群婦女,有的洗衣,有的生煤球爐煮飯,有的編織毛衣,有人抱著小孩當街餵奶,讓我很不自在只好加快腳步離開。走出巷口就是寶宮戲院了,每逢好片上演就人山人海,「黃牛」常插隊買票,後面人大叫黃牛走開,叫警察捉黃牛之聲不絕於耳。小時候很喜歡看電影,因買不起電影票,常在散場沒人看守時,帶著小弟偷偷溜進去,開心的看一場霸王戲。

寶宮戲院對面是夜市,像圓環一樣,這裡有各式各樣的小吃攤:賣粥粉麵飯的、紅豆花生湯及刨冰…吸引遠近食客;晚上電影散場,客人一窩蜂湧入夜市熱鬧極了。我吃過一次美味絕倫的燕窩,才要價三塊錢,後來聽說是老闆專門到各大飯店,收購客人吃剩下的酒席菜,拿回來加水加熱再轉賣的,難怪這麼物美價廉。

夜市旁邊開了各式商店,有文具店、裁縫店、米店、雜貨店,出了金山街就是信義路了,有很多銀行,那時的「東門町」已具備金融中心的風貌了。

著名的「小美冰淇淋」就在這裡,「小美」是少男少女約會的好去處,我們都愛吃那裏的雪糕、紅豆冰…到小美吃冰常見到明星。有一次胡燕妮小姐,穿了一身火紅的洋裝裙,披了一頭烏黑及肩的秀髮,像仙女般輕盈的飄進來,令客人大為驚艷。胡燕妮是我幸安國小隔壁班的同學,小時候學芭蕾舞,一放學就換上白紗舞衣,像小天使一樣趕去上跳舞課了。

冰店門口有賣冰的攤販,有次我和同學一人叫一碗愛玉冰,吃到一半警察來取締流動攤販,攤販怕受罰紛紛推著車子全跑了,害得我們一人捧一碗冰,站在大馬路上吃也不是,逃也不是尷尬極了;老闆跑了,最後那粗碗只好帶回家當紀念品。

我家有個房間租給單身漢,每天他總是瞇著佈滿血絲的雙眼,頂著一頭亂髮,身上散發出濃濃的煙味酒味,大清早就奔到巷口買報紙,後來才知道他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歷史作家「高陽」先生。後來我們全家移民美國,大哥郭永元參加聯合報第八屆徵文比賽,寫了一篇「文華市場」的文章,榮獲散文組第二名大獎,母親高興之餘,立刻飛回台北替大哥領獎,那光榮的獎牌正是從高陽先生手中接到的。

我家住過小說家,隔壁則住了名女人。那位張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,她家經常有牌局,三缺一時就邀我母親過去陪她「乾爹」打牌,她乾爹總是輸給她們,後來在報紙廣告欄上看到她美麗動人的照片,原來她是某舞廳紅牌舞女,她和姊妹淘王、楊兩位小姐三人,足足佔了三分之一的廣告版面;不但母親打麻將沾光,連我也受惠;某日張小姐心血來潮想學騎腳踏車,第二天乾爹派人送來紅色嶄新的「勝利牌」腳踏車,張小姐騎都沒騎就賣給我母親了,成為我上北二女中時,最心愛的交通工具了。

有一天,寧靜的巷子被一陣口哨聲攪亂,哨音把對面帥氣的男生引出來,兩個大帥哥就在我窗外的防空洞邊聊起來,他倆粗獷又帶點磁性的聲音,讓躱在窗簾後的我春心蕩漾,忍不住自告奮勇幫母親買雜物,故意經過他倆身旁晃來晃去,卻漲紅著臉飛奔回家。

暑假很快過了,我回到學校上課。某日隔壁班同學塞給我一封信,打開看真不敢相信,是對門那個名叫「震」的男生約我出遊,傳信的是他妹妹,我高興的答應了,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約會,很快就沈醉在甜蜜的初戀中。可惜此時「震」剛從海洋學院畢業,正要赴遠洋實習;我則忙著準備大專聯,埋頭複習荒廢已久的學業。

聯考一過我像監獄放出來的囚犯,渴望過新鮮人豪放的日子。大學生活多彩多姿,脫下北二女中白衣黑裙的單調制服,摒棄了清湯掛麵的直頭髮,我投入熱鬧的迎新會,郊遊烤肉、各式大小舞會,忙於接受男同學的邀約。遠方的愛不敵身邊的甜言蜜語,當我寂寞需要愛情滋潤的時候,「震」卻不在我身邊,他的來信捆不住我熱情奔放的心,那遙遠的愛,正像他的船一樣,逐漸離我心海愈來愈遠了。

多年後,當我在愛情路上跌得滿身傷痕,又想起了「震」,可惜他已離我遠去。每當夜深人靜時,讀著他給我最後的那封信時,讓我淚流滿面。我曾辜負他,多年後我也嘗盡了苦果,是我倆相愛不夠深?還是沒緣分?為什麼剛萌芽的愛苗,這麼快就枯萎了呢?也許失去的才是最珍貴的吧。

走筆至此,忽然覺得我的童年,也不像記憶中那樣枯燥乏味了,那裡有我少女的成長故事、有我刻骨銘心的初戀,只是世事多變,我只能祈求上蒼,不管它未來如何變遷發展,它永遠是我心中的一片樂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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